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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封疆大吏

流浪金三角 by 邓贤

2024-4-24 20:40

  1
  时光倒流回公元1950年元旦,清晨的太阳刚刚露出地平线,一架颠颠簸簸的军用飞机从四川西昌起飞,飞过镜子般光滑的邛海湖面,飞越大小凉山的崇山峻岭,一直向着正南方向的云南飞去。飞机马达在宁静的天空震响,从蒙着水气的舷窗望出去,地面混沌不清,飞机好像悬浮在透明的空气里,只有东边那轮金灿灿的朝阳越升越高,把燃烧的朝霞涂抹在飞机侧翼上。
  飞机载着一位与未来金三角历史有重要关系的大人物,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国民党中将司令兼云南省主席李弥。
  如果我们把二十世纪下半叶刚刚开始的这一天称作蒋家王朝的“黑色元旦”的话,那么李弥就算得上留在大陆最后一个不走运的国民党将军。他本来刚从台湾开会返回,蒋介石当面命令他死守云南,为反攻大陆保留最后一座桥头堡。李弥临危受命,昨天他从云南蒙自飞往西昌,出席西南军政长官胡宗南召开的紧急会议。不料半夜接到电报,说蒙自方向发现共军主力,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的第八兵团六万人摆在滇南,这是他的最后本钱,所以他一大早就匆匆登上飞机赶回蒙自。
  命运之神已经露出狰狞面目,或者说历史注定要给这位末路将军一个迎头痛击。当飞机飞临蒙自上空,地面浓雾消散时,他触目惊心地看见不可挽回的失败命运已经降临:县城正在激战,枪炮轰鸣,共军正在冲锋,他的部队正在溃散,机场燃起大火,两架飞机歪倒在跑道上熊熊燃烧。共军的高射机枪直指天空,一串子弹彻底粉碎了李弥重返地面降落的任何企图。飞机绝望地在天空盘旋,然后只好载着这位无处降落的司令官飞回台湾,从此这个类似最后沉没的海难场面就永远留在李弥的噩梦中。
  我对李弥的认识始于八十年代,那时我只身前往云南滇西采访,为写作抗战题材作品收集素材。我先到怒江峡谷的松山战场,这是李弥戎马一生中最为辉煌和一举扬名的地方,他因此被载入中华民族的抗战史册。然后又到腾冲,这是李弥老家,当地尚保存许多这位国民党抗战英雄的家族材料。最后我驱车来到李弥出生地盈江小平原镇。小平原是大盈江东岸一座年代久远的古镇,据说已有数百年历史,当地文化馆一位李先生把我带到一座陈旧的宅院门口,说这就是李弥故居。李宅在当地算得首屈一指的殷实人家,有几百亩水田,做些小生意。这种逆向采访使我对于李弥辛勤奋斗的人生过程有一个总体把握。我认为李弥的人生历程大体可分为两个阶段,分水岭就在松山战场。我在1991年出版的长篇纪实文学《大国之魂》中对松山之战的李弥作过如下描写和评价:“李弥,号文卿,又名炳仁,云南腾冲人氏,农民家庭出身。该员天资聪颖,勤奋好学,1924年投笔从戎,在滇军里做勤务兵。二十年戎马生涯,历经大小百余战,终于官至少将副军长兼荣誉第一师师长。当然,少将副军长决不是李弥的最高理想,如果说中国的何绍周们(第八军军长,何应钦侄儿)是依靠皇亲国戚裙带关系后门后台轻而易举取得高位,那么平民出身的李弥们便只有依靠自己的努力:功劳、汗水、忠诚、狡诈,以及察言观色、忍辱负重、卖身投靠、铤而走险等等来实现……”(第262页)
  “蒋介石下了一道死命令,限第八军在‘九·一八’国耻日前必须拿下松山,否则军法从事。李弥急红眼,抓一顶钢盔扣在头上,亲自带领特务营上了松山主峰阵地……九月七号那天我看见他从主峰上被人扶下来,眼眶充血,胡子拉碴,呢军服变成碎片,打一双赤脚,身上两处负伤,人已经走了形。
  “……后来打到中午,枪声才渐渐稀落,大概下午四五点钟,山上传来消息,说胜利了,当时我看得清清楚楚,李弥坐在指挥部外面一块石头上,参谋跑上前向他报告,他没动,仍然僵直地戳在石头上,接着眼泪一下子就滚出来……”(第277页)如果说《大国之魂》记录了一个生机勃勃的抗战军人李弥,那么十多年后我重新认识的李弥则是一个不得不走下坡路的倒霉将军。同一个李弥,松山之战腥风血雨,亲自带队冲锋,与日寇大小数十战,忠勇而虎虎有生气。但是一举扬名,官场得意,跻身国民党兵团司令高位,养尊处优,炙手可热,成为蒋介石最器重的爱将之后,这一切全都发生变化。我注意到如下一个事实,即松山大战之后的李弥从此与胜利无缘,他再未打过一次像模像样的胜仗,当然他也不再带领突击队冲锋,只会把一支支装备精良的国民党兵团葬送在战场上。难怪老头子对他失望已极,让他到台湾坐冷板凳。
  其实李弥也有委屈难言之隐。作为个人,在历史的大趋势面前能有多少作为呢?难道他不想打胜仗?难道真是他变傻变愚蠢了,不会打仗了?比如德国二战名将隆美尔,他在北非战场打了许多精彩绝伦的胜仗,令英美军队闻风丧胆,最后失败是因为他不会打仗?不努力?日本军队无法阻止盟军胜利,连神风敢死队特攻队也无济于事,这是不是说明历史进程有自己不可抗拒的规律性?六十年代李弥隐居台北大坪林,他对来访老友慨叹:天要下雨,女要出嫁,大势所趋啊。我理解这是一个经历过彻底失败的国民党将军内心郁积的复杂心声。台湾弹丸之地,达官贵人多如牛毛,他一个云南人,平民出身,一没有皇亲国戚作靠山,二不是浙江系,部队在云南覆没,他靠什么本钱立身呢?
  从云南逃回来的李弥在台湾坐了大半年冷板凳,他的老婆被扔在大陆,妻离子散,几乎穷途末路无人理睬,这时报纸上一则不起眼的消息救了他。这则消息来自西方的报道,称一支国民党部队在金三角击败优势兵力的缅甸政府军,引起仰光震动,云云。据说白宫的美国总统读了这则消息很重视,打电话询问台湾,蒋介石对此却一无所知,搞得很丢面子。时值亚洲局势风云突变,韩战爆发,美军出兵朝鲜半岛,紧接着北京政府宣布抗美援朝,令全世界目瞪口呆。美国人从二战的历史教训中看到缅甸在亚洲战略中的重要地位,而蒋介石看到的则是从那块三角形地带升起的希望曙光。在共产党背后插上一把尖刀,这不是反攻大陆的最好机会么?据说蒋介石当即火速召见李弥,老头子大动肝火,大骂李弥“娘希匹!”为什么把这样一支会打仗的部队扔在缅甸?
  挨过臭骂的李弥终于如愿以偿。蒋介石亲自委任他两个头衔,一个是“云南人民反共救国军总指挥”,另一个是“云南省政府主席兼云南绥靖公署主任”,也就是集党军政大权于一身。他的任务是立即前往金三角,去把他的队伍召集拢来,建立反攻大陆的前沿阵地。
  1950年秋天,一位戴黑礼帽穿西服的中年男人从台湾高雄港登上一艘开往香港的客轮,他轻车简从,跟其他普通旅客没有两样。他的第一站是香港,然后再乘飞机到曼谷,经过漫长的地面路线到达泰缅边境,最后目的地是孟萨。他就是国民党陆军中将李弥。此时李弥重任在身,他终于要告别台湾的官府衙门和冷板凳,去到一个遥远的战区重新上任。
  古代把这种执掌关防大印的统帅称为封疆大吏。
  2
  如果不是亲历亲见,我怎么也不能想象,金三角赫赫有名的孟萨竟是这样一座偏僻落后的乡村小镇!没有宽阔的公路,没有宾馆和超市,石板铺成的街市上弥漫着果皮发酵的酸臭味,商人在空地上搭起帐篷,赶牛车马车的人大声吆喝,小吃摊肯定不能达到卫生标准,皮肤黝黑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用手抓饭吃。聚赌的人群吆五喝六,吸毒的人眼睛发绿,他们目光躲闪,像幽灵一样到处游来游去。偶尔有汽车耀武扬威地经过,在空气中掀起经久不息的滚滚尘土。
  钱大宇解释说:“因为连年战乱,孟萨多次夷为废墟,国民党全盛时期的遗迹已难寻觅。比如他外公的土司府邸,比如残军总指挥部,军火库,反共抗俄军事大学旧址等等,均毁于战火之中。”我望着杂草丛生的孟萨镇将信将疑,我相信这片土地曾经承受过太多苦难和变迁,但这决不是它停步不前的理由。
  在孟萨,吸毒是半公开行为,我看见有人公开抽鸦片,也有人若无其事地问我要不要“四号”(海洛因)?因此我相信当地贩毒集团一定很活跃,生意做得很兴隆。钱大宇白天出去照料他的生意,他严肃警告我说:“这里比不得你们中国,犯罪很严重,你不要到处乱钻,随便同人搭话,尤其晚上不要单独出去。”
  我说:“晚上有什么风景可看?”钱大宇咧嘴一笑,龇出几颗大黄牙。他说:“晚上是男人的享乐时光,吃喝嫖赌加吸毒,你想试试么?”我说:“还有抢劫杀人发不义之财的?”他回答:“是的,特别是外国人,也许有人盯上你的钱包,也许有人觉得你形迹可疑,是政府的奸细,那么你都有可能付出代价。”
  我认真说:“吃喝嫖赌就免了吧,我想试试吸毒。”钱大宇吓了一跳,他看看我脸色,看出我没有同他开玩笑,就嚷道:“你要玩女人赌钱碰运气都由你,但是你不能碰那东西!别等后悔就来不及了。”此时我主意已定,我坚定地说:“晚上你带我出去吧,我想抽几口鸦片。”
  架不住我好说歹说,他勉强同意我的请求。天黑以后,他给我换一身黑色掸族衣裤,上身短衫,下面一条笼裾,头上裹了黑头帕。我暗想我这副模样一定可笑极了,像个小丑。好在是晚上,别人看不清我的狼狈像。
  我随钱大宇来到镇外一幢竹楼,我想这是家地下烟馆,主人可能认识钱大宇,因为我看见他们并没有打招呼,而是互相点点头。屋子里已经躺了几个大烟鬼,他们旁若无人的样子,跟前点着一盏烟灯,身体弯曲如大虾米,只顾闭着眼睛吞云吐雾。我吸吸鼻子,觉得鸦片烟雾有点发酸,气味像夏天的泔水桶,或者新鲜马粪,我疑惑地想这就是一百年来臭名昭著的鸦片么?它究竟有怎样的神秘魔力,一度令许多东方民族为之堕落?
  主人以一种很熟练的动作很快替我安排好一套烟具。我小时候见过隔壁邻居婆婆抽水烟,那是一种黄澄澄的铜质烟具,精细乖巧,邻居婆婆手捏一根草纸火媒,边点边吸,于是烟筒里发出像鸽子一样咕噜噜的快乐响声。我看见面前的鸦片烟枪也是铜质,只是大些,烟管粗些,我学着旁边一个烟鬼用细铁钎挑起一颗黑糊糊药状东西,放在烟灯上边转动边烤起来。
  钱大宇悄悄对我解释,这是熟膏,也就是熟鸦片。生鸦片称生膏,先得经过熬制。我摹仿他们姿势,身体蜷曲,“横竹直床”,意思是直着躺,横着抽。竹席子上散发一股难闻的人体馊味,我想那些大烟鬼,有烟吸就是幸福,哪管什么卫生不卫生?这些简陋的“直床”肯定传播许多疾病,比如皮肤病、跳蚤虱子、疮疱性病等等,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直犯恶心。烟泡烤好了,散发出新鲜马粪的气味,我闭上眼睛试吸一小口,觉得吸进一股陌生的空气,浓浓的,有点像门没有关好,闯进来隔壁中药铺起火的焦糊气味。再吸一口,还是没有快感,我想这可能同我不吸烟有关。我当然知道毒品上瘾有个过程,我只不过想体验一次吸毒。
  谁知吸了半颗烟泡就出问题了。我感到头晕目眩,控制不住自己,身体飘飘然,好像宇航员失重,又好像在水中遭遇浮力阻击。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体验我们的祖先如何被鸦片毒害的滋味,我觉得鸦片这个魔鬼确实很狡猾,它趁你放松警惕一下子就把你打倒了。我躺在席子上腾云驾雾,努力使意识保持清醒,问题是我眼前起了许多灰雾,让你感觉恍恍惚惚,面前的人和屋子都变得不大真实。
  我悲观地想我真没用,一个拙劣的摹仿者,一个冒牌瘾君子,因为我明明看见那些人纷纷转过头来,拿怀疑的眼光打量我,即使我雾里看花,也能感受到这些人的目光是威胁的,不友好的。钱大宇连忙用掸族话对老板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扶起醉鬼一样把我搀扶起来,摇摇晃晃往外走。金三角夜晚风大,我觉得自己踩在棉花堆里,头重脚轻,一阵恶心汹涌泛起,我只好蹲在地上哇哇大吐起来。
  这时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听得出有人快步向我们赶来,而且不止一个人。一种本能提醒我来者不善,我刚刚叫出一声“有人”,钱大宇已经动作敏捷地闪到路边,并且掏出一把手枪来。
  来人是三个掸族打扮的男人,我猜想他们可能是输光钱的赌徒或者夜晚出来打野食的烂仔,不大像江湖上的职业强盗,因为他们手中拿着木棒而不是枪,做出一副很穷凶极恶的样子,也许他们想在我这个外国人身上发笔横财。很明显我已经丧失战斗力,浑身软绵绵的,像个不中用的废物,所以他们的对手实际上只有一个钱大宇。我想要是他们一齐扑上来,乱棍齐下,钱大宇也会寡不敌众,反正形势不大妙。没想到钱大宇像个镇定自若的孤胆英雄,临危不惧地同他们说了一通当地土话,那三人立即放弃行暴,慌慌张张地顺来路逃掉了。
  我瘫坐在地上,问:“钱大宇你究竟对他们说些什么?”钱大宇拽起我说:“你还是闭上嘴好不好?”我挣扎着说:“不成!莫非你跟他们是一伙的?”钱大宇口气淡淡地说:“也差不多吧,随你怎么想。”我说:“嗨,朋友,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他回答:“我干什么与你有什么关系?得了老兄,抓紧做你的事,别给我惹麻烦就是了。”
  钱大宇手很硬,很铁,跟机器手差不多,拽得我胳膊好几天都在疼。我越发觉得钱大宇是个怪人,藏着许多不可告人的名堂。他做什么生意,会不会跟贩毒集团是一伙的?在金三角,什么可能性都存在,什么人都不能完全相信。这一晚初尝大烟,又受到惊吓刺激,搞得神经很兴奋,脑子里出现许多幻觉,一夜没能睡好。
  3
  人说金三角遍地是宝,此话果然不假。对我来说,文学意义的宝藏就是人。未经过多少周折,我便打听到孟萨镇外有位武姓老者,居然是李弥的副官长(一说参谋长)!
  老人住在山上一座汉人寨里,其实也就是一座难民村,山坡上种着茶叶。他家经济状况看上去不大好,木板房破旧不堪,铁皮瓦锈迹斑斑,屋里到处残留漏雨痕迹,我猜想他没有参与贩毒,否则他的生活不会如此贫困。当然在金三角,许多人生活都跟毒品有关,但是贩毒只是少部分人的事,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贩毒。老人已有八十岁高龄,眼不花耳不聋,他是云南玉溪人,保留着几乎地道的乡音,我们谈话基本上一问一答。我认为老人没有拒绝我的采访是因为他很寂寞,否则我还不知道要花多少精力来打开他的城门。他说自己并不是什么副官长参谋长,那是外面讹传,他不过是李主席身边一个无足轻重的幕僚。
  幕僚!按现在时兴的话说就是顾问,智囊团。也就是说,他可能比一般军官参与更多内幕。我兴奋地说:“李弥接管金三角达两年之久,请问武老,您是不是一直都在为李弥出谋划策?”
  老人回答:“李主席幕僚很多,有几十人,说不清他会听谁的主意。”
  我问:“您参与策划反攻云南那次行动了吗?”
  老人忽然警觉地看我一眼,他慢吞吞地说:“我没有去打共产党,反攻云南是台湾命令,以后我要叶落归根的,你不要断了我的后路。”
  我连忙向他保证:“我绝不会将您的话见报。我只关心历史真相,与个人责任无关,这一点我向您保证。何况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五十年,大陆早已改革开放,我相信不会再有人计较。”
  他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我问:“那次反攻云南,李弥为什么屯兵不前?他是因为延误战机才被台湾撤职吗?”
  老人摇头说:“过去的事,讲起来就复杂了,不是一时半时说得清的。你问的是官场上的事,不是战场上的事。”
  我有些茫然,问:“怎么是官场的事,怎么又是战场的事?”
  老人说:“古语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就是官场。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是战场。”
  我说:“您的意思是说,李弥被撤职原因不在战场,而在官场?”
  他面无表情,仿佛沉入遥远的历史。我换个话题问他:“您老什么时候退出国民党军队的?”
  他眨巴眼睛,说:“大约是……民国四十二年(1953)秋天吧。”
  我问:“您为什么不去台湾呢?”
  他变得愤愤然起来,说:“李主席在台湾被软禁,我去那边干什么?”
  与武老先生的愤慨相印证的是,一周后我在金三角另一处地名叫做曼塘的难民村有幸采访到另一位历史见证人李崇文将军。李将军为国民党残军元老,名气很大,在金三角几乎无人不知。等我们见面,我才看见他其实是个朴素的老人,布衣布裳,个子不高,满头白发,耳不聋眼不花,腰板依然像军人一样挺直。他家有三间铁皮顶平房,地面略微有些潮湿,陈设简朴,同当地人一样,他的客厅也供奉一尊菩萨像,并且燃着长明灯。他一开口我就知道他是云南人,而且是滇西方向人氏,因为我曾在那一带当过多年知青。果然他介绍自己是云南临沧人,十八岁投笔从戎,黄埔军校五分校十六期步兵科毕业。二十七岁任上校师参谋长,二十九岁兵败广西,混迹难民逃至香港。后遇李弥,被说服去金三角组织队伍反攻大陆。
  五十年代初那次著名的反攻云南,李崇文任第十三纵队少将司令,一度踏上他家乡云南临沧的红土地,当然那次返乡之路注定是短暂和失败的。他经历和参与了李弥时代金三角发生的所有重大事件和战役,直到国民党残军大撤台,李崇文因对台湾内部争斗和前途悲观失望,选择解甲隐居的道路,从此在曼塘这座小山村一住就是将近半个世纪。李将军再次踏上家乡的红土地已经是大陆改革开放以后,他以华侨身份回乡祭祖,临沧政府和人民以友好态度欢迎远方游子归来。李将军没有加入外籍,他始终坚持自己是个中国人。
  李将军时年七十九岁,他的几个儿女分别在台湾和美国定居。我问他为什么不去台湾或者美国?他回答人老了,还是山里安静。
  我向老人提出一个萦绕心头的疑问:“据说蒋介石怀疑李弥谋反,把他软禁在台湾,李弥真有这个意图吗?”
  李将军叹道:“李主席在劫难逃啊。如果他要谋反,依他当时在金三角的声望和实力,台湾是鞭长莫及的。可是即使他有反骨,下面的军官会跟他跑吗?柳元麟、李国辉,还有多数纵队司令,恐怕都不会跟他走。”
  我问:“是台湾找的政治借口?”
  李将军摇头说:“也不全是吧。多半是美国人在其中捣鬼。你们年轻,不知道美国人干了多少坏事,真是惟恐天下不乱啊。”
  我目瞪口呆。在我后来的采访中,我不止一次听到这些前国民党高级将领对美国人的深刻揭露,他们对于美帝国主义的发自内心的仇恨甚至远远超过我这个大陆新生代,我感受到他们内心强烈的民族情绪和自尊。所以我想,这是一种历史真实,还原历史真实很有必要,提醒我们认识帝国主义的丑恶本质。
  李将军是个豁达和开通的老人,见多识广,对于我的提问,他不仅以自身经历和回忆一一作答,还向我展示了一些珍藏的历史照片。我几乎屏住呼吸,因为我看见许多蒙尘的画面复活了,这些活生生的中国军人从硝烟弥漫的历史战场上向我走来,走进五十年后一个大陆作家的书卷里……
  4
  五十年前,一队化装成马帮的卫兵将李弥悄悄护送到缅甸大其力(孟板),在一家简陋的华侨布店里,他见到等候已久的复兴部队总指挥李国辉、副总指挥谭忠诸人。自从半年前李长官座机在天空同队伍失之交臂,李弥以为自己的军事生涯从此结束,事实上大陆传来的噩耗也没法不令人沮丧:第八兵团全军覆没,陆军副总司令兼兵团司令汤尧、军长曹天戈等人均被俘,惟一值得庆幸的是李弥座机没有降落,否则十有八九他已经进了共军的战俘营。而今环顾面前一张张黝黑陌生的面孔,物是人非的感慨油然而生。他们中除李国辉外,其余的李弥全不认识,就是对李国辉也知之甚少,李国辉从前充其量是个不起眼的团长,兵团司令怎么可能对这个微不足道的下级留意多少呢?
  “啊呀呀!……我的李团长,你们都是我第八军的骄傲啊!”李弥心情复杂地对大家说道。正是这些连姓名都不知道的下级将老长官从台湾坐冷板凳的尴尬境遇中拯救出来,由于部队失控已久,就像家犬变成野狗,如果李国辉拥兵自立,拒绝交出军权,即使身为老长官也是没有办法的。老长官紧握李国辉的手,眼圈红了,喉咙哽噎。在下级看来,老长官任何一点动情的表示都足以令他们感动得无以复加,他们是中国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只要长官理解他们的甘苦荣辱,一句口头嘉奖就能令他们感恩戴德,死而无憾。雨雪消融,阳光照进心头,孩子找到母亲,流浪者回到家乡,在场人争着与李长官握手,许多人流下辛酸和感激的眼泪。
  “……外面到处传说有一支第八军的队伍打败了缅甸政府军,我恨不得马上飞到金三角来指挥你们战斗。在台湾,蒋总统问我,这支部队谁指挥,我试着写下十几个名字,有师长,有军长,但是想不到却是你们这个团……你们都是好军人,没有辜负我的教导,第八军‘精、诚、忠、义’的训导,你们都做到了。”
  这里有个不该忽略的细节,李弥大讲第八军如何如何,却只字不提谭忠。请注意,这个细节决非李长官粗心忽略,他是个将军,胸有城府,对说什么话怎样说话心里有数。谭忠以及将近半数官兵都不是第八军而是第二十六军的人,第二十六军的长官不是李弥而是余程万,所以对他们忽略不计有利于今后的权力接管。
  据说李弥当场给大家讲个故事,他说在台湾,曾专程到台北仙宫庙焚香祷告,求签一支,祈问第八军前途何在。结果求得一支“上上签”,签语四句云:“头颅盈斗血盈腔,赠与人间识货郎。忠义堂前定八荒,跨鹿插花下洛阳。”
  他解释说,识货郎是指自己,忠义堂是会面的地方,下洛阳是反攻大陆,说明自己注定要率领第八军完成复国大业。当时他并不能识破天机,直到后来大总统派他来金三角重建第八兵团,他才明白那是神的暗示,光复大陆的伟业将从金三角始。
  听者无意,说者有心,没有人怀疑这个所谓“神的暗示”荒诞不经。部下一脸虔诚,他们对老长官不远千里,亲自从台湾赶来指挥他们充满感激之情。这就是说,“自谋出路”的日子终于结束了,他们有了主心骨,谁会想到“主心骨”心里想的是万一他们不肯交权呢?只有谭忠脸色不大好看,他显得心事重重愁眉苦脸,这说明他已经预感李弥的驾到对他和第二十六军的人决不意味着一件好事。
  李弥在大其力住了五天,他分别接见复兴部队连以上军官,同他们亲切谈话,鼓舞士气,当然忘不了亲口送给他们一个个诱人的许诺。这是权力接管过程的一道必要程序,好比电脑程序中的“确认”,当他与部下相互进行了这种上下级确认之后,从此这支部队的指挥权就再也不会落入别人手中。
  第六天李弥离开布匹店返回曼谷,临行赠送李国辉两本书,一本是蒋介石的《中国之命运》,另一本是毛泽东的《论持久战》。李弥面授机宜:第一,替我看好部队,我很快将返回指挥你们,不许谭忠和第二十六军的人拉走一卒一枪。第二,好好读一读《论持久战》,共军就是靠这本书打败国军的。
  李弥踌躇满志返回曼谷,他已经轻易摘下桃子,现在他开始考虑着手分配这些胜利果实。
  5
  公元1951年春节,当中国北方还是一派冰封雪裹的严寒景象,河面结着厚厚冰层,毗邻云南的金三角却一天比一天酷热难耐。海洋气流越过大陆,形成干燥的热带季风呼啸而来,卷起尘土黄沙,像头怪兽在无遮无拦的空中肆虐。由于久旱无雨,白日气温高达三十几度,植物都显出慵倦的样子,树木枝繁而叶不茂,它们脱去多余的树叶以保持水分。土地干旱开裂,灌木丛坚硬而矮小,连以生命力旺盛著称的野茅草也懒洋洋地蜷伏在地上。这个季节原本不适宜农作物生长,但是我们很快就会看到,在金三角,到处都有一种学名叫做罂粟的草本植物依然在烈日的曝晒下长得郁郁葱葱。
  在通往孟萨的尘土飞扬的官道上,远近寨子的掸族人都倾巢出动,因为他们听到至高无上的大土司发出神圣召唤。大土司传下话来:太阳的光芒照亮四方,尊贵的客人来自远方,我的子民,敲响芒锣和象脚鼓,跳起吉祥如意的孔雀舞,迎接远方的贵客吧。于是山民身着节日盛装,从四面八方赶到孟萨。他们看见镇外空地上用竹子和木头搭起戏台(检阅台),掸族大土司刀栋西喜气洋洋,亲自迎出官寨,等候尊贵的汉人召龙(大官)驾到。
  这一天对于古老的金三角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自古以来,金三角都是当地民族的金三角,土司是这片土地的最高统治者,但是这天他们却破天荒迎来一位汉人将军,那么今后谁的意志将统治这片土地呢?打个比喻,金三角是条被文明社会遗忘的古船,但是这天来了一位船长,他要驾驶古船上战场。
  太阳升上竹楼顶的时候,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出现了,李弥亲率一百多名从台湾香港招集的军官、旧部和幕僚,他们中间扛着少将以上金星肩章的军、师长就达数十人之多,足够武装两个作战兵团。那位武老先生和李崇文将军也置身其中,那时候他们都很年轻,跃跃欲试,武老三十岁,李将军二十九岁。这支耀武扬威的摘桃子大军紧跟在李弥身后开进简陋的孟萨小镇,这群大人物的到来预示金三角历史将翻开新的一页。
  不难想象,复兴部队的军官有了真正的恐慌和危机感,他们对跟在李弥身后的摘桃子队伍明显感到不安,也就是说预感前景不妙。钱运周愤愤地对李国辉说:“妈的!挨打的是牛,被挤奶的也是牛。”言下之意,大人物一到,他们这些小人物还不重新变成牛?
  我一直关注李国辉的思想活动,在我看来这是个命运的十字路口,因为老长官一到,金三角短暂的“李国辉时代”就宣告结束。从历史的眼光看,李国辉是现代金三角的开拓者,奠基人,是“金三角之父”。谁能设想,没有李国辉带领一团人打下半壁江山,怎么会有后来国民党残军称霸金三角的李弥时代呢?然而李国辉表情淡漠,他告诫部下: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不得议论长官,否则以谋反罪论处。
  我对李国辉的话颇费琢磨,我看不出他是真正的愚忠,顽固不化,还是胸有城府,老谋深算?钱大宇回答:“小李将军是那种真正的黄埔军人,有信仰,有信念,决不三心二意,不计较个人得失。”我说:“所以落得悲剧下场。”钱大宇一脸悲壮地反驳:“在金三角,谁有好下场呢?所以说,这是悲剧的时代,悲剧的土地。”
  我奇怪地望着钱大宇那张因严肃而变得古怪的黑脸,觉得他不像商人,像个哲学家。
  对从未走出金三角的孟萨大土司刀栋西和他的族民来说,这是掸族历史上一个崭新的节日,令他们大开眼界兴奋异常。汉人军队排出整齐队形接受检阅,队伍中有老兵,也有新兵,穿着整齐的美国军服,有戴军帽,有戴钢盔,他们扛着形形色色的武器,喊着惊天动地的口号从检阅台前经过。旱季的干燥泥地被无数双大脚反复践踏,尘土飞扬起来,空气中很快起了雾,人们脸上蒙着一层灰土,经汗水浸泡很快变成花脸。男人把象脚鼓越敲越响,少女舞蹈越来越快,受阅官兵人人努力挺起胸膛,枪刺林立,脚步和枪托拍得震天响。
  总之这是一支金三角土地上从未有过的威武雄壮之师,统帅李弥扬眉吐气,有种失而复得重登宝座的奇妙感觉。国民党陆军中将站在五十年前那座高高的检阅台上,身穿威风凛凛的将军制服,两颗象征权力和地位的将星在正午的阳光下闪闪发亮,他始终立正,向受阅部队还礼。在他身边,簇拥着从前的老部下和新加盟的幕僚,他们众星拱月,惟他马首是瞻。他有理由相信今后这片广阔蓝天,和蓝天之下的广大土地以及栖息在土地上的人群都将是他的资本,就像商人口袋里的金钱,银行家手中的支票,这是决定他在台湾,在老头子面前说话的本钱。这种感觉很好,权力真好。李弥当场给幕僚讲了一个故事:落难皇帝几天没有食物裹腹,路遇好心农妇送给他一个糠窝窝,皇帝觉得这是他一生中吃过最美味的食物。后来皇帝重登龙位,招来农妇为他做糠窝窝,结果当然可想而知。
  我认为李弥正在享受这只糠窝窝。
  这天发生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插曲。一头突发野性的公牛闯进人群,致使检阅仪式一度中止。值勤军官当即击毙这头撒野的公牛。接着又有一群衣衫褴褛的汉人硬要闯过警戒线,与哨兵发生争执。副官下去制止,结果跌跌撞撞跑回来,几乎是语无伦次地报告:“太、太……和、和柳副军长回来了!”
  据说李弥当场呆住,不敢相信这个奇迹!
  一般说来,我不大相信巧合,惟恐有人为嫌疑。但是金三角所有人都言之凿凿,称此事千真万确。我翻阅史料,查明1949年12月,卢汉在云南发动起义,借开军事会议之名将李弥诱骗至昆明扣留,后来李弥假称同意起义,将太太龙慧娱和副军长柳元麟留下当人质才得以脱身。这件事一度在台湾官场被人传为笑柄,并且传到老头子耳朵里,说李弥“赔了夫人又折兵”,弄得他很长一段时间抬不起头来。现在太太和柳副军长居然生还,他们在金三角已经流浪多日,到处打听李国辉复兴部队。经过一番哭哭啼啼的见面,李弥终于弄清事情原委,原来共产党宽大为怀,同意释放李太太和柳元麟从畹丁出境,于是才有了李弥夫妻破镜重圆的感人一幕。
  最后一个仪式,李弥宣布成立云南人民反共救国军总部,同时成立中华民国云南省政府和云南绥靖公署,临时办公驻地为孟萨。以我今天不算深刻的眼光来看,这种政治游戏的性质与闹剧差不多,在中国以外一个破破烂烂的金三角小镇孟萨,连条像样的公路也没有,许多年前居然冒出一个所谓的“云南省政府”,两千万云南人民承认它么?
  但是许多金三角老人不这样认为,他们生气地反驳说,这是流亡政府你懂不懂?只要旗号不倒,军心民心就会重新聚起来,像蔡锷将军北伐,不然哪有辛亥革命的成功?我说,事实证明你们并没有取胜。他们说,台湾不是比大陆更繁荣吗?
  我不同他们争论,我悟出一个道理,跨越意识形态需要几代人努力,即使柏林墙倒塌,德国人民也有一个重新统一认识的过程。对立的种子不仅生长在海峡两岸,同时也播撒在人们心中。
  1951年的李弥像一个真正的接收大员,对战利品实施全面接管。营团以上军官进行大换血,就像抗战胜利后瓜分胜利成果一样。以李国辉为首的前复兴部队军官都以沉默来接受这种不公平待遇,他们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所以他们即使被不公正地剥夺军权还是不敢有丝毫怨言。李弥大笔一挥,撤消原复兴部队,另行组建军、师、指挥所和游击纵队若干,任命各种副总指挥、参谋长、政治部主任、正副军、师长、纵队长若干。不幸的是,不论这支军队建制如何庞大,气势如何恢宏,但是他们麾下总共只有几千名士兵,其中还有许多刚刚招募不会放枪的新兵。
  改组结果,李国辉荣升第九十三师师长,他是整个前复兴部队惟一一个名义上升了官的人,但是他那个师却只有不到一千人,而且头上多了各种正副长官若干。这些落难将军都是李弥从前的老关系老部下老朋友,他们兵败大陆逃到香港台湾,因为无兵可带才屈尊来到这个山沟里摘桃子的,所以他们毫不留情地瓜分了复兴部队的全部胜利成果。钱运周任师参谋长,其余军官依次降级使用。最倒霉的当数前副总指挥谭忠,他是第二十六军的人,所以只任命他当了一个名义上的游击支队司令,新组建游击队总共只有一百多人,不如正规军一个连长,所以后来一蹶不振每况愈下,第二年提前退伍,到台湾开了一家小面馆。
  权力分配导致权力的膨胀。金三角历史上昙花一现的“小李将军”(李国辉)从此淡出历史舞台,李弥大权独揽,开始他野心勃勃和苦心经营的金三角霸主时代。
  6
  反共救国军成立当月,指挥部收到台湾国防部发出的密电指示如下大总统示谕,着你部全力反攻云南,先攻取一地或者数地,使共军首尾不能相顾。然后相机占领昆明,光复云南乃至西南诸省。反攻计划尽快电告国防部……。
  3月,一场代号为“火炬”的大反攻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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